工業化食物 餵飽了我們(之一)
我們彼此點了不同的食物,這就是工業化食物鏈的特徵,讓一整個家庭因每個成員不同的基本情況與市場需求,而各自分開消費:把我們各自吃下的食物加總起來,應該是吃得比平常要多啊。
從愛荷華州玉米田開始的工業化食物鏈,最終成為麥當勞製成的餐點,讓我們一邊開車一邊享用。至少這是我選擇享用的工業化餐食的類型;要選擇其他種類也相當容易。在經過不同的加工處理以及轉換成肉品後,如洪水般的大量原物料玉米匯集在我曾吃下的各式各樣餐食中,這些東西出現在肯德基、必勝客、蘋果蜂(Applebee's)等速食餐廳,或是我自個兒用超市買來的食材所烹煮的食物中。工業化餐食在我們周遭處處可見,畢竟,這些餐點打造了這條在多數時間餵養我們多數人的食物鏈。
我十一歲的兒子以撒十分樂意加入我的麥當勞之行,他不常到這裡來,所以這對他來說可是種款待。(對今日美國多數孩子,享用速食已不算是一種特殊待遇了:每三名孩童中就有一名每天都會吃到速食。)我太太朱蒂絲對這個主意就沒有那麼熱衷了。她非常注意飲食,享用一頓速食午餐意味著放棄一頓「真正的餐食」,這讓她感到不安。以撒告訴她,她可以點麥當勞新推出、淋上保羅.紐曼醬汁(註一)的「優質沙拉」。我在報紙經濟版面看到這些沙拉可是當紅炸子雞,就算這個商品並沒有如此熱門,它們完美的名稱還是會讓它們繼續留在菜單中。對於沙拉或是素食漢堡在連鎖速食店中的作用,市場商人有個術語:「駁回不接受者」。這些較健康的菜單,讓那些想吃速食的孩子們手握利器,可以回擊父母的反對意見。他們會說:「但是,媽~,妳可以點沙拉啊……」
這也正是朱蒂絲在做的事:她點了淋上凱撒沙拉醬的柯貝沙拉(Cobb salad)(註二)。這道沙拉標價三.九九美金(約台幣一二○元),是菜單上最貴的一道食物。我點了一個經典起司漢堡、大包薯條及大杯可樂。我的大杯可樂足足有一公升之多!不過感謝加大容量的經濟奇蹟,這只比五百毫升的「小」杯可樂貴了三十分錢而已。以撒點了新式雞胸肉麥克雞塊、雙倍香草奶昔、超級大包薯條,還有一樣包著冷凍冰淇淋球的新式點心。我們彼此點了不同的食物,這就是工業化食物鏈的特徵,讓一整個家庭因每個成員不同的基本情況與市場需求,而各自分開消費:把我們各自吃下的食物加總起來,應該是吃得比平常要多啊。我們三人共花費了十四塊美金(台幣四二○元),這些食物只花了四分鐘就打包完成,可以取用。在我離開櫃台之前,我拿了一張印得密密麻麻的廣告單,上面寫著:「全方位的營養成分:為自己選擇最佳餐食。」
我們是可以到麥當勞的雅座享用午餐,但因為這是如此美好的一天,我們決定收起車頂的篷子,在敞篷車中享用我們的午餐,這是個食物與車子皆已巧妙發展到彼此配合的情況。今日,美國人有一九%的餐食是在車中享用的。車子前後座皆有杯架,所以除了沙拉之外,所有的食物(我們可以在不用打開車門的情況下,點菜、付款、取餐),都可只用一隻手來進食。雞塊的發明真的是一項天才之作:它讓雞肉從餐盤與叉子中解脫,變得方便、不會留下垃圾,且如同不加佐料的漢堡一樣,適合在車中享用。不要懷疑,在麥當勞位於伊利諾州橡樹溪(Oak Brook)的集團總部中,食品專家正努力地研發一手可食用的沙拉呢!
儘管對於前座飲食來說,茱蒂絲的柯貝沙拉的確代表了一項挑戰,不過以每小時將近九十公里的速度進食,似乎正是我們在做的事;因為玉米才是這頓餐點的主題:車子也吃玉米,部分是以加入乙醇的形式。雖然這種添加劑必定會降低加州的空氣品質,但玉米加工業者迫使聯邦政府發出命令,要求州內的煉油廠要以一○%的乙醇稀釋其汽油的方式,來協助消耗生產過剩的玉米。
註一:電影明星保羅.紐曼以個人品牌創立了一家食品公司,產品以各種不同的醬料為主。
註二:據說是一位在好萊塢的餐廳老板柯貝(Bob Cobb)以剩菜做出的沙拉,因頗受好評,而成為一道以他為名的著名美食。
麥當勞雞塊的成分(之二)
麥克雞塊含有數種完全人工化合成分,這些絕非從玉米或黃豆所製成的物質,是從石油提煉廠或是化學工廠而來的。這些化學物質就是讓今日加工食品得以存在的東西,它們可以防止加工食品中的有機成分腐敗,或是讓食品在冰箱冷藏或在運送路上數個月後還不致於變了樣。
我在兒童期吃了不少麥當勞的食物。那是華勒斯坦之前的時代,就是你若想多吃一點,就必須點下第二份小小的漢堡或薯條的時代,而且當時雞塊也尚未發明。(在我孩童時期,有一份難忘的麥當勞餐是這麼結束的:當我們的休旅車在紅綠燈處出了車禍時,我的奶昔如一條乳白色的長索般劃過了車子。)我喜歡速食的一切:每份餐點都包裝得像一份禮物(不需要與我三個姐妹共享是最大的誘惑,人人有份自己的速食,這是它最大的好處),薯條熟悉的香味充滿了整個車中;還有,漢堡中令人賞心悅目的排列組合——香甜柔軟的餐包、清脆的泡菜以及美味多汁的肉片。
完美設計的速食有著特有的芬香味道,這種味道讓人只會聯想到漢堡或薯條,或是速食中的任何一種特別食物。的確,你在家中所做出的漢堡及薯條,不會有這種味道。即便是麥克雞塊,這種從不同食材中所做出的完全不同速食,也有著這種味道。無論這味道是什麼(食品專家一定知道),對於現今在世數以百萬計的人來說,速食的這類味道,代表著一種難以抹去的童年氣息與滋味——這讓它成為一種懷舊的慰藉食物。就像其他用以慰藉的食物,除了引發思鄉情緒之外,它還供應了一堆嚇人的碳水化合物與脂肪;現在有部分科學家相信,這些碳水化合物與脂肪會消除壓力,且讓大腦沐浴在令人有美好感受的化學物質中。
以撒表示他點的新式雞胸肉麥克雞塊,比起原有配方確實大有進步。近來年,麥克雞塊受到許多責難,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何在二○○三年間,當一群肥胖的青少年對麥當勞提出訴訟後,法官最後會作出那樣的裁定結果。紐約的一位聯邦法官史威特(Judge Sweet)雖然不受理此案件,但也同聲譴責麥克雞塊。麥克雞塊「可不單單只是在鍋中油炸的雞肉而已,」法官在不受理判決理由書中寫道:「這是麥當勞所創造的科學怪物(McFranksteinian),其中含有家庭式烹調未使用的諸多不同成分。」在條列出麥克雞塊所含的三十八種成分後,史威特認為麥當勞的行銷方式有欺騙消費者之嫌,因為這道產品並非它所聲稱的那麼簡單——油炸過的雞肉而已——而且,與消費者普遍預期不同的是,事實上它所含的脂肪及卡路里,比一份起司漢堡還要多。從這件法律訴訟案後,麥當勞以雞胸肉重新調配麥克雞塊的成分,並開始發放「全方位的營養成分」(*)傳單。根據這份傳單,一份六個麥克雞塊的餐點,其熱量現在確實比一個起司漢堡少了十大卡。食品科學的成就又再度被記上一筆。
當我問以撒新的麥克雞塊是否比以往的更像雞肉時,他似乎感到十分困惑,「不,它們吃起來就像雞塊,就是麥克雞塊——」接著向他老爸丟下一個長長的尾音「啊~~」。至少在以撒這個消費者心中,雞塊與雞肉之間的關係不過就是概念上的玩意,可能還可以說彼此是沒什麼關係的。雞塊在當前美國孩童的心中,已建立了自己的食物派別,許多孩童每天都會吃到雞塊。對以撒而言,雞塊是種童年的滋味,這跟雞肉可有大大的不同,更不用說,將來對於在汽車中大快朵頤麥克雞塊的懷念了——一種如瑪德琳蛋糕(madeleine)(註一)般,油然而生的懷念之情啊!
以撒拿了一塊麥克雞塊到我和茱蒂絲的跟前,要讓我們品嚐一下。這雞塊有著正點的外皮以及裡頭令人回味無窮的雞胸肉,外觀看起來不錯,散發的香味也不錯。從外觀及質地來看,雞塊看起來的確就像炸雞肉,然而當我真的咬下品味時,所嚐到的全是鹹味,所有速食都有的那種味道,是的,也許還是一種雞湯的鹹味吧!總而言之,雞塊似乎比較像個抽象物質,而不是個肉類食物(一隻去骨的肉雞)。
傳單上所列出的成分,引發我對雞塊及玉米的諸多想法。我算了一下,在麥克雞塊所含的三十八種成分中,有十三種可以從玉米中培育或提煉出來:玉米飼料雞本身、改質玉米澱粉(用於黏合小塊雞肉)、單酸甘油脂、三酸甘油脂與雙酸甘油脂(mono-, tri-, and diglycerides;這些甘油脂為乳化劑,可避免脂肪與水分離)、右旋糖、卵磷脂(另一種乳化劑)、雞湯(以恢復加工過程失去的雞味)、黃色玉米粉與更多的改質澱粉(勾芡用)、玉米澱粉(填充物)、植物性起酥油(vegetable shortening)、部分氫化玉米油(partially hydrogenated corn oil)、檸檬酸(防腐劑)。麥克雞塊中還含有數種其他植物成分:在勾芡的糊狀物中有一些小麥;在某些時日中,氫化油的來源可能是黃豆、芥菜籽(canola)或是棉花,而非玉米,這全視市場價格或是市場供應情況而定。
根據傳單內容,麥克雞塊還含有數種完全人工化合成分,這些絕非從玉米或黃豆所製成的物質,是從石油提煉廠或是化學工廠而來的。這些化學物質就是讓今日加工食品得以存在的東西,它們可以防止加工食品中的有機成分腐敗,或是讓食品在冰箱冷藏或在運送路上數個月後還不致於變了樣。列在最前面的化學成分為「發酵劑」(leavening agents):酸式磷酸鋁鈉(sodium aluminum phosphate)、磷酸單鈣(monocalcium phosphate)、焦磷酸鈉(sodium acid pyrophosphate)以及乳酸鈣(calcium lactate)。這些都是抗氧化劑,用以避免雞塊中各式動植物脂肪腐敗。列表後面還有聚二甲基矽氧烷(dimethylpolysiloxene)這類「消泡劑」(antifoaming agents),主要是添加在烹飪油中,防止澱粉與空氣分子接觸而在油炸過程中起泡。這裡的問題在於,要有非比尋常的勇氣才能容許將這些有毒化學物質添加在食物中。根據《食品添加物手冊》(Handbook of Food Additives)所示,聚二甲基矽氧烷是一種疑似致癌物質,以及一種確定會導致基因突變、腫瘤形成與增生的物質;它同時也是個易燃物。不過,在麥克雞塊中最令人擔憂的物質,應該是第三丁基氫琨(tertiary butylhydroquinone,TBHQ);這是從石油中提煉出的抗氧化物,使用方式就是直接噴灑於雞塊上,或是噴灑在裝雞塊的盒子內部,以「保存雞塊的鮮度」。根據《消費者之食品添加物字典》(A Consumer's Dictionary of Food Additives)所述,第三丁基氫琨是一種丁烷(butane,打火機內的液體也是一種丁烷),美國藥物食品管理局准許加工業者在謹慎使用的情況下,將這類物質添加進我們的食品當中。每個雞塊所含的油脂中,不會有超過○.○二%的第三丁基氫琨。這可能真的還好,因為若是吃下一公克的第三丁基氫琨,就會產生「噁心、嘔吐、耳鳴、精神錯亂、窒息感與身體虛脫」。吃下五公克的第三丁基氫琨則會致死。
見識到雞塊是由這麼多奇怪物質所構成的複雜食物後,你幾乎預期得到,除了讓孩子吃起來味道不錯、而且花費低廉,就能打發孩子的肚子外,雞塊還能帶來更驚人的後果。雞塊的成就在於,為泰森這類公司創下了大量的雞肉銷售業績;一九八三年在麥當勞的要求下,泰森公司發明了雞塊。雞肉之所以能取代牛肉而成為美國最大眾化的肉食,就是因為雞塊啊!
*作者註:麥當勞在二○○五年表示,他們將開始在包裝上列印產品的營養成分。
註一: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書中寫道:「瑪德琳蛋糕就像一段刻骨銘心之回憶見證,無論是悲是喜,都是情感的真情流露,一旦成為過去就是珍貴的回憶。」從此,瑪德琳蛋糕就代表著「追尋舊日時光」、人們用以懷舊之物。
在麥當勞這一餐 吃下了多少玉米?(之三)
要正確算出我、茱蒂絲與以撒,到底在麥當勞的這一餐中,吃下了多少玉米,並非不可能的事。舉例來說,我估計我吃下的一百多公克漢堡肉代表著約一公斤的玉米。
比起以撒的雞塊,我點的起司漢堡,成分就相當簡單。根據「全方位的營養成分」上所述,起司漢堡含有六種主要成分,除了其中一種,其他皆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東西:百分之百的漢堡牛肉、餐包、二片美國起司片、番茄醬、芥末醬、泡菜、洋蔥,以及不知道是什麼的「烤肉醬」。起司漢堡的味道也是極佳,雖然我所嚐到的味道,不過都是調味料的味道而已:取一小塊漢堡肉試試,這灰色的肉餅實在是沒什麼味道。不過,整個組合充滿著令人沉醉的漢堡香味,特別是剛咬下第一口時的感覺。然而,我猜讓味蕾有極佳感受的主要是「烤肉醬」,而非百分之百的漢堡牛肉。
其實,起司漢堡與牛肉的關係,跟雞塊與雞肉的關係,差不了多少。在吃下起司漢堡時,我得提醒自己,這裡面含的牛肉真的是從牛身上取下的——可能多是精疲力竭的乳牛(多數速食牛肉的來源),但也可能是五三四號這類肉牛的碎肉塊所組成的。漢堡與雞塊的部分吸引力來自於這是一份無骨的組合物,讓我們得以忘記自己正吃下動物的血肉。我到花園市的養殖場拜訪,不過是數個月前的事,然而有關當時牛隻的經驗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好似那與眼前的這些是完全不同層次、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情。不,我吃不出飼料玉米、石油、抗生素或是荷爾蒙的味道——甚至也感覺不到有養殖場化學肥料的氣味。不過,「全方位營養成分」列表上可沒有列出這些項目,雖然這些東西都參與了漢堡的製造過程,也是漢堡自然史中的一部分。這也許是工業化食物鏈做得最成功的地方:藉由對食品某種程度的加工,掩蓋工業化食物鏈生產食品的過程,讓這些食品看起來好像是純粹的文化產品,而非自然產物——從動植物所製造出的食品。雖然這份有用的麥當勞傳單中有著極為大量的資訊——幾千個文字與數字詳細列出成分、份量、卡路里與營養成分——但食物的來源成分完全不透明。這個產品到底打哪兒來的?從麥當勞吧。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它從冷藏車、倉庫、屠宰場而來;從堪薩斯州花園市這類市鎮的工業化養殖場而來;從南達科他州史特吉斯的牧場而來;從伊利諾州橡樹溪的食品科學實驗室而來;從紐澤西高速公路旁的香料工廠而來;從石油提煉廠而來;從密德蘭公司與嘉吉公司的食品加工處理工廠而來;從傑佛遜城這類城鎮的穀倉而來;這條冗長且曲折的追蹤路線,最後來到了奈勒位於愛荷華州裘丹鎮的玉米田與黃豆田中。
要正確算出我、茱蒂絲與以撒,到底在麥當勞的這一餐中,吃下了多少玉米,並非不可能的事。舉例來說,我估計我吃下的一百多公克漢堡肉代表著約一公斤的玉米。(根據牛隻飼料轉換率為:三公斤左右的玉米,可增加牛隻約半公斤的體重,而其中的一半則是可食用的肉品。)雞塊要轉換成玉米就有些困難,因為我們不知道製成一個雞塊到底需要多少雞肉;不過,若假設六個雞塊含有約一百公克的雞肉,那就需要二百多公克的飼料玉米來養出同等份量的雞肉。一公升的汽水含有八十六公克的高果糖玉米糖漿(雙倍奶昔的含量也是一樣),這可以從一百五十公克左右的玉米中提煉出來,所以我們三人點的三杯飲料,共含了約四百五十公克的玉米。小計如下:我們這一餐加起來用了近三公斤的玉米。
其實,這裡的計算有誤導之嫌,因為根據傳單中的成分列表,我們的食物中處處有玉米的蹤影,但卻不知確實的劑量。我的起司漢堡比起其他食品有更多的玉米甜味劑:漢堡包與番茄醬皆含有高果糖玉米糖漿。在沙拉醬及雞塊用的醬料中也有,更不用說以撒的甜點裡了。(傳單中所列出的六十項產品,有四十五項含有高果糖玉米糖漿。)而在雞塊中還有一堆含有玉米的成分:黏合劑、乳化劑與填充物。除了玉米甜味劑之外,以撒的奶昔中還含有玉米糖漿固體物、單甘油脂與雙甘油脂以及玉米餵養牛隻所產的牛奶。茱蒂絲的柯貝沙拉也充滿了玉米,雖然裡面沒有一顆玉米粒。保羅.紐曼使用高果糖玉米糖漿、玉米糖漿、玉米澱粉、右旋糖、焦糖色與黃原膠來製造沙拉醬,而沙拉中的起司與雞蛋也是從以玉米餵養的動物身上而來的。沙拉中的烤雞胸肉被注射了一種「香味劑」,裡頭含有麥芽糖糊精、右旋糖及味精。的確,在茱蒂絲的沙拉中有著大量的綠色蔬菜,但其中絕大部分的熱量(裡面有五百大卡,若把調味醬計算在內的話),最終是來自玉米。你可能會認為薯條的絕大部分成分是馬鈴薯。然而,在一包大薯所含的五百四十大卡熱量中,其中半數的熱量來自於薯條的炸油,而這些炸油熱量的最終源頭,並非一片馬鈴薯田,而是一片玉米或黃豆田啊!
這一串計算終於讓我投降,不過我也已經估算得差不多了。若是將汽車油箱中的油也轉換成玉米,一併計算的話(一蒲式耳的玉米可以製造出約九公升半的乙醇),那麼用以製造讓我們攜帶方便之速食所需的玉米量,將遠超出一部車後行李廂的裝載容量;若將這些玉米硬塞入後車廂中,溢出的玉米粒將在我們身後的柏油路拉出一條長長的金黃色痕跡。
在雜食者眼裡視為多樣化的一頓餐食,卻變成單一食物進食者所食用的餐食。但這就是工業化進食者的悲哀:變成以玉米為食的單一食物進食者。
工業化進食者=玉米人(之四)
當從質量光譜儀中透視麥當勞的各式食品時,原來在雜食者眼裡視為多樣化的一頓餐食,卻變成單一食物進食者所食用的餐食。但這就是工業化進食者的悲哀:變成以玉米為食的單一食物進食者。
一段時間後,我發現另一種計算我們當日吃下之玉米量的方法。我請求一位柏克萊的生物學家道森(Todd Dawson),以質量光譜儀(mass spectrometer)分析麥當勞的食品,計算出其中有多少的碳元素是從玉米而來。實在很難相信,在經歷從農田到速食店櫃台這一大段歷程後,起司漢堡或可樂中的原子特性還能被保留下來,不過這些碳同位素的原子標誌是絕對穩定的,仍可從質量光譜儀中輕易讀出。唐森與他的同事曼貝黎(Stefania Mambelli)的分析結果大致顯示出,麥當勞的各式食品中,有多少份量的碳元素是從玉米而來,他們也將這些數據繪成圖表。汽水的含量高居首位,這一點也不讓人訝異,因為它們除了玉米甜味劑外,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成分。不過事實上,我們所吃下的其他食物,也顯現出高度的玉米成分。接下來,我們以實驗室的專業數據來顯示各樣食品:汽水(百分之百玉米)、奶昔(七八%)、沙拉醬(六五%)、雞塊(五六%)、起司漢堡(五二%)、薯條(二三%)。當從質量光譜儀中透視這些時,原來在雜食者眼裡視為多樣化的一頓餐食,卻變成單一食物進食者所食用的餐食。但這就是工業化進食者的悲哀:變成以玉米為食的單一食物進食者。
這又如何?我們成為前所未見的、以玉米為主食的人種,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真的是件不好的事嗎?答案全憑你的立場而定。
若是你站在農業綜合企業的角度來看,將便宜玉米加工製成四十五種不同的麥當勞產品,可是一項令人印象深刻的成就。資本主義農業目前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讓食品工業利益增加的速度快於美國人口增加的速度,而玉米加工產品則代表著解決這個資本主義農業困境的一項辦法。便宜玉米中含有碳元素,在加工食品中形成了碳水化合物,這些成分在加大容量的作用下,克服了人類固定胃容量的問題。我們也許無法增加美國境內進食者的數目,但我們已經知道要如何加大我們每個人的食慾,就像我、茱蒂絲與以撒在麥當勞的午餐中總共吃下了四千五百一十大卡的熱量——超過我們三人一天所需熱量的一半。我們確實在大口吃下過剩玉米產物的情況下,同時吃下了這麼多的熱量。(我們也消耗了大量的汽油,這可不只是因為我們在車上用餐的關係。為了加工製成這四千五百一十大卡的食物熱量,至少需要從石油能源中消耗十倍的熱量,這等同於用掉大約五公升的石油。)
如果站在美國某個下層經濟圈的角度,來看玉米化的食物鏈提供的實質益處:並非廉價食物(因為消費者最後還是得支付食物加工處理的額外費用),而是各式各樣吸引人且含有便宜卡路里的食物。然而,長遠來看,食用者為這些便宜的卡路里付出了更高的代價:肥胖、第二型糖尿病以及心臟病。
然而,若你是站在全世界下層經濟人士的角度來看,美國以玉米為食的食物鏈,看起來就純粹是個災難了。我之前提過,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可視為一場競賽,對於植物所獲取並以碳水化合物形式存在的能源(我們可用卡路里來計算的能源),全球所有生物都是彼此的競爭對手。全球耕地每年可製造出的卡路里有限,工業化餐食中的肉品與加工食品過度消耗(以及浪費)了太多這些能量。若是像墨西哥人或多數非洲人一樣,直接食用玉米,可以吸收玉米中的所有能量,但當你將玉米餵養給肉牛及雞隻,有九○%的能量會在我們食用這些肉類之前流失——這些能量浪費在動物的骨骼、羽毛或是皮毛上,也流失於牛隻與雞隻的生活與代謝中。這是為什麼素食主義者倡導食用「食物鏈中的低階食物」,因為每經過食物鏈中的一階,食物的總能量就降為原來的十分之一。這也是為什麼在任何生物圈中,食肉的高階動物要比牠們吃下的低階動物要來得少的原因。不過,加工食品也會消耗能量。這表示,製造麥克雞塊過程中所流失的食物能量,將可餵飽一大群孩童,而不只我的小孩。在我們一家三口午餐所吃下的四千五百一十大卡熱量背後,可有著數萬卡路里的玉米啊,這已足以餵飽許多飢餓的人們了。
若你站在玉米田中,又會以什麼樣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以玉米為食的食物鏈呢?當然,這得看看你是種植玉米的農夫,還是玉米本身了。對於種植玉米的農夫而言,你也許會認為我們食物體系的玉米化,有助於農夫的獲利,但事實並非如此。玉米的勝利是生產過剩的直接結果,但對於種植玉米的人們而言,這卻是個大災難。單一種植玉米同時造成許多方面的慘痛代價:包括:農夫的土壤、地區水源的品質、農夫所屬社群的總體健康、農夫周遭土地的生物多樣性,以及所有居住在此地區或其下游地帶的生物健康。然而廉價玉米所改變的,可不只上述提到的那些生物,還有幾十億肉品動物的生活;要不是有這些可以淹沒「動物城市」的大量玉米,肉品動物們也不用住在養殖場了。
但是,讓我們回到愛荷華的農田中佇立一會兒,以玉米本身的立場來看看這檔事——就是對我們的影響。站在這裡,眼睛所及之處全都是玉米、玉米、玉米,它那三公尺高的長莖,以每排四分之三公尺的間距完美地排列著,並且延伸至遙遠的地平線那一端;這三千多萬公頃的玉米田橫跨了這片大陸。這種植物無法在我們心裡留駐印象,其實是件好事,因為這個印象必是十分滑稽:農夫種植這種作物而走向破產,無數的各式生物受其迫害而逐漸凋零,人類以最快的速度吃喝下這種作物的產品,部分人類(像我們一家三口)坐在一部也會「喝」下玉米的汽車中享用玉米。在這個由人類所主導的世界中,所有其他生物皆有一套繁衍的方式,其中當然沒有比「玉蜀黍」更顯著成功的了,它佔領了許多土地與生物體,也回頭馴養了它的主宰者(人類)。你必會懷疑,為何美國人不像阿茲特克人,對此一作物如此地熱情崇敬;就像他們過去所做的,我們已為此付出極大的犧牲奉獻了。
當我們在高速公路上一面奔馳,一面解決速食午餐時,上述那些想法,至少是我在激昂情緒下思索的一些產物。那對我而言,速食又是什麼呢?速食不只是在短暫時間中就可以取用的食物,也常是在短暫時間中就可以進食完畢的食物。我只花了十分鐘不到,就吃完了我們的麥當勞午餐。因為我們坐在敞篷車中,而且陽光又是如此耀眼,我實在無法責怪麥當勞的這種速食格調。也許你會快速進食的原因,就是因為不用管它的味道。你愈專心品嚐它的味道,它就愈不像它該有的味道。我之前提過,麥當勞提供的是一種帶有安慰成分的食物,但在咬下了幾口起司漢堡後,我較傾向於認為他們所販售的比較像是象徵性的東西——較像是代表安慰性食物的符號。因此你愈吃愈多,也愈吃愈快,希望在起司漢堡或是薯條的最初印象漸行漸遠之際,能以某種方式抓住它。於是,你就這麼一口接一口,直到你獲得的並非真正的滿足感,而只是既單純又可悲的飽足感為止。
(本文轉載自麥可.波倫新書《到底要吃什麼?—速食、有機和自然野生食物的真相》,中文譯本由久周出版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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