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島

啵！藥罐蓋子被林部長粗魯的拔開。

那該死要命的頭痛又來了，挑在上班出門後發作。不！頭痛不該死，因為頭痛是一種人體警訊。

「除了表示腦部結構發生生理性異常外，頭痛是人體對於身心理失調唯一會產生的表徵，不然就會直接付諸崩潰、幻覺、或是自殺﹍﹍相較之下頭痛真的是不算什麼。」醫生告訴林部長要用積極正面的態度來看帶自己的毛病，特別是作遍了所有國立最高學府附設醫院裡面最精密的檢查，和中西醫合診後，幾乎這個世界上沒幾個醫生可以找出林部長的身體有什麼毛病是跟這頭痛有關連的。

「不學著跟頭痛和平共處，不然就要找出導致自己身心理失調的根源。」標準的心因性分析與處方，這正好也是『福爾摩莎徵候症』所亟需要避免的。



沒錯！林部長得了『福爾摩莎徵候群』，一種特別發生在台灣的新世紀「疾病」，好發於高知識階層族群身上，除此之外觀察不到任何特殊的發生偏好，最典型的病徵就是患者會毫無規律的發生頭痛，即使是熟睡時也不能例外，可是只要睡前或不定時服用止痛藥，患者的健康和生活品質絲毫不會受到影響。

『福爾摩莎徵候群』與一般頭痛最大的差異、同時也是最驚世駭俗之處在於：患者一旦接受任何型態的心理治療，症狀就會急速惡化，在經歷了無數患者因此產生極度嚴重的官能失調，甚至疑似中風的案例之後，WHO在無視中國大陸的警告下，對台灣衛生單位提出建議：「別讓患者接受心理治療，乖乖吃頭痛藥就好。」



喀！林部長把蓋子扣回它原本應該在的地方，然後氣定神閒的按下電梯操作鈕。

「全國人力資源管理部部長」是林部長的職稱。在十年前，這單位的部份工作與勞工局重疊，可是在國家財政差點因為開辦統一勞工退休基金而差點破產，和九成勞力工作皆靠引進外勞解決後，勞工局解散；在八年前，它的部份工作與教育部重疊，可是在教改第五度失敗，和全國有八成技職學校和三成大學院校倒閉後，教育部也解散了。新聞局沒解散，可是除了違反國安理由和侵犯私人隱私之外，台灣進入出版品全面不審查的時代；製造業和石化業幾乎全面出走後，除了金融領域以外，台灣幾乎不再需要經濟政策了，所以經濟部也只剩下能源局還有實際功能。

所以，除了行政院長和總統以外，所有部會首長裡就屬他走路最有風。



叮！電梯門打開，大樓管委會的會長趙太太走進來，打扮穿著都相當樸實得體，不會過度華麗、更不會注重時尚，畢竟她老公是個大學講師，只是職位影響力都不上不下，根本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相較之下，趙太太可是當紅立法委員，隨時預備登上執政黨秘書長的寶座。

「林部長，早啊！」趙太太的笑容充滿成熟女人的韻味，就為了這韻味，許多男人打死不敢告訴老婆情人自己的票投給了誰。某政治觀察家發現這現象很罕見，因為除了有可以幫助自己實現性幻想的可能以外，男人應該不會主動為不相識的異性作任何付出，就好像大家會因為性感偶像登上封面而購買雜誌、組成粉絲團，然後在偶像傳出被某些政商名流小開吃完拋棄後一慌而散。

兩者是完全相反的現象。

這些都是已經在這位政治觀察家腦中成熟的理論，只是他始終不知道該在什麼樣的場合、或經由什麼樣的管道發表自己的理論，所以林部長和趙太太永遠不會知道這個道理。



簡單的寒暄後，林部長和趙太太很有默契的選擇沉默度過共搭電梯的幾十秒。

林部長是個技術性官僚，巴結他不會對趙太太的代議士之路有任何幫助；趙太太是個與鯊霸型問政完全無緣的偶像型政治人物，除非林部長爆出婚外情、或是貪污收受賄賂，不然兩人就像兩條二度空間的平行線一樣。

沉默，是兩個人唯一的共通語言。



叮！電梯門打開。兩個人一驅一從的走出電梯，林部長基於紳士原則，當然是走在後面。

「部長早安！」喝過洋墨水的史提夫道早安的聲音，活像是個接受小日本軍國教育的人力工業產物，林部長討厭看到官派的助理在家裡出出入入，算是徹底宣示自己認同「公私分明」的理念。這個現象被媒體披露後，全國政治人物在風行草偃的原則之下，紛紛跟進，所以趙太太雖然有十個助理，可是一樣要每天早上守在地下室電梯出口。

理論上是這樣，可是電梯口只看到史提夫，看不見趙太太的秘書錢小姐的蹤影。

這是當然的。因為錢小姐兩個禮拜前已經向趙太太遞出辭呈，接替工作的是位新人，某財閥大老的千金。

「啊！趙委員，您的新助理剛剛打電話給我，要我轉達：她的車塞在路上，看樣子是肯定無法準時趕到這裡了，另外，您的手機忘了開機。」史提夫熱心的轉達。趙太太聽到，看了林部長一眼，心想：「你的助理手腳真快，才兩天就跟我的助理搭上線。」

林部長沒意會到趙太太這眼神的意思，馬上主動建議：「要不﹍﹍趙太太坐我的車吧！今天議院備詢，反正我們都是走同一路。」



上車時，林部長看見司機老王在副駕駛座上擺了兩本書：「24小時學會畫漫畫」、「按部就班學編劇」，所以一坐進車就對司機說：「老王！那麼有心？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想到要學年輕人的玩意？」

老王沒有太多反應，一邊發車起動，一邊淡淡的講了句：「流行！給家裏的年輕人做做榜樣。」

正確說，老王看這些書是要給剛升上高中的小兒子作榜樣，就好像他也曾為了刺激大兒子，而拿起「24小時開口講英文」和「按部就班學電腦」一樣。只是時代不同了，大環境在短短幾年間被大風吹改頭換面，所以書的名稱內容也不同。

趙太太一坐上車，就忙著拿起手機跟新助理聯絡，想要確定今天的行程，不然她注意到副駕駛座椅墊上的書時，她第一個念頭是勸林部長注意：不要哪天連老王也跟她的上一個助理一樣都興起改行的念頭而辭職啊！這年頭越來越難找到人作這些粗淺、辛苦、但又不可缺少的工作了。



史提夫等車子出地下室，就開始跟部長簡介今天的行程，「等一下的早餐會報總統不會參加，結束後全體要到議院備詢，但是已經跟院長協調過了，所以今天不會有需要您上場的份。中午直接在議院休息室內和四大工會會長聚餐﹍﹍」

「四大工會？」趙太太放下手中的電話，眼中綻放著貪婪的光芒問道：「插畫家工會、同人誌工會、畫筆與網點工會、輕小說創作者工會嗎？如果是，可以麻煩部長幫我引荐一下嗎？」

「不。」林部長沒講話，由史提夫開口解釋，「是街頭嘻哈工會、選秀表演者工會、綜藝節目工會、臨時演員工會。這一餐，趙委員也有興趣嗎？」

一聽到那四個工會，趙太太眼中的光芒頓時熄滅，改用輕蔑的口吻說：「fake-show聯盟？這次他們又找到什麼理由來煩人了？上個禮拜才來敲過我辦公室的門，說是要串連立法團體推動新法案，要求擴大職災跟職業傷害認定範圍，而且要提高勞保給付額度﹍﹍你相信這票吸血蟲臉皮有多厚嗎！因為不想花太多錢在表演台上保護臨時演員，所以希望能夠提高勞保的職災保障！老娘看兩眼法案的內容就要他們滾蛋！他們大概以為全台灣每週有三百個小時的選秀節目表演和兩萬個表演者，所以自己就可以為所欲為、需所無度！」

林部長和史提夫對視了一眼，心中不約而同的慶幸今天有邀請趙太太上車，否則他們就會錯失這條重要情報。算是為了報答趙太太提供的情報，林部長便提議：「今天的餐會看來是提不起趙太太的興趣，可是後天的晚餐，四大工會邀請我出席在六條通的晚宴，趙太太也許可以和我一起出席。」

「邀請？」趙太太臉上充滿羨慕的神色，「那四團一向姿態都高的不得了，老聯合起來消遣我們立法院。聽說他們連總統都不賣帳，竟然會請林部長一起吃飯？」

「對啊！我看到今天早上刊登在『漫訊』的林富奸漫畫專欄嗎？這人腦袋不知道裝了些什麼，竟然可以想出這麼妙的內容，這已經是漫畫界連續十五天聯合發表詆毀立法委員的﹍﹍」因為發現趙太太臉色很難看，史提夫識相的閉上嘴。

「對不起，史提夫平常在我面前都是有話就說，如果冒犯到趙太太，請見諒。」林部長馬上出來粉飾自己屬下的失言。只是趙太太也沒將史提夫的話太當一回事，馬上自嘲道：「唉！能說什麼？這是我們立法院的原罪，漫畫已經算是小把戲了。想想看！有個專門醜化我們立法院的電玩遊戲『代議士之路』，聽說已經出到第五代，全球銷售超過一億套！這表示﹍﹍全世界有一億人在拿醜化我們台灣立法委員當消遣？」

林部長額頭上浮出一層冷汗，因為他記得自己去年送給兒子的聖誕禮物，好像就是這套遊戲的最新作，因為副標題很有特色，所以林部長記憶深刻，叫做：「貪婪、低俗、與瘋狂」。

「誰叫我們在這些新興行業團體起步以前，從沒對他們多寄予『關愛的眼神』﹍﹍這樣說不會太刻薄吧？」趙太太無奈的表示，「知道『暴力與色情限制條款』嗎？那是我第一次簽署聯合法案！那些記性好的漫畫家還記得！天哪！都十三年前的事了耶！他們不是御宅族嗎？他們不是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嗎？﹍﹍」話說到這，趙太太忽然從懷裡拿出一個很眼熟的藥罐子﹍﹍上頭的標籤林部長非常熟悉，因為那是經由健保局核准，全國醫院統一開立給「福爾摩莎症候群」患者使用的頭痛藥。



「林部長你有聽說嗎？」趙太太吃完藥，忽然轉移話題，「台灣的頭痛藥庫存可能只剩一個禮拜而已！」

林部長聽見這消息眉頭也皺了起來，除了石油和糧食以外，頭痛藥已經成為台灣家庭的日常必備用品，石油價格漲破兩百美元可以靠「全民共體時艱」來撐過去，可是如果買不到頭痛藥，整個國家會停擺。

「我知道，這個問題嚴重性超出趙委員知道的，」林部長嚴肅的說，「美國已經決定用縮減頭痛藥進口額度為籌碼，爭取在下個禮拜的C8會議上頭，針對台灣對全世界輸出的電影和漫畫數量，進行協商。」

「這種要求他們也敢提出口？」趙太太的口氣一半懷疑、一半氣憤，「以前好萊塢電影流行的時候，他們怎麼沒想過別把台灣當成他們自家後院的露天戲院！今天倒敢厚著臉皮來要求我們少賣他們點東西！」

「話也不能這麼說，」林部長解釋，「全美各大城市都已經開始醞釀一股風潮，認為我們過去十年來傾全國之力發展創意影像和圖畫產業，除了人力素質高、又便宜以外，還有稅率優惠，根本上是一種不平等的競爭，而且還有文化侵略的嫌疑，如果我們不好好處理，可能會爆發大規模的抵制活動。」

林太太一聽到「抵制活動」就感覺到胸口一陣緊縮，因為腦中浮現去年在日本街頭的抗議暴動，大批的漫畫、影視、電玩從業人員衝進商家裡面，搶走一批又一批台灣製作的作品後，就在新聞媒體的拍攝下丟進火堆中﹍﹍有些手段比較激進的抗議份子甚至直接放火燒了店家。想到這，趙太太就感慨：「唉！要處理這些問題，林部長一定相當煩惱吧！」

「不！」林部長很爽快的回答，「這說穿了不過是制式的外交互動，就好像留個台階給彼此下一樣，下次如果換我們的老百姓為了軍購而示威抗議，他們也知道要怎麼回應我們。」

「這是禮尚往來嗎？」趙太太回應了這句話後，又繼續跟手機另一頭的助理通話，林部長這邊也繼續聽取史提夫報告今天剩下的行程。「中午吃完飯後，下午要跟電子業工會代表開會，討論最後一家晶圓場關閉後，五千名員工的安置和輔導就業措施﹍﹍今天晚上是您女兒生日，所以我已經事前把所有活動錯開了，基本上今天的行程就是這樣。另外，等一下早餐會報上，您要使用的資料我已經準備好了，這裡還有電子業工會先提出的要求內容，請您一併過目。」

林部長接過一疊史提夫整理的資料，再開始閱讀前問他：「關於晶圓廠員工的處置，有什麼想法或意見嗎？」

對於部長的詢問，史提夫早有準備，毫不猶豫的說：「基本上，這批員工的年紀都在四十至五十歲之間，都是上一個世代國家產業政策的末期投入者，除了晶圓廠的工作以外，幾乎不具備任何其它額外的職業技能，可是根據過往的經驗，要針對目前的主力產業，不管是漫畫、戲劇、或是影像，要再為他們規劃職業訓練與就業輔導，花的成本太高、實際收益更是低，所以﹍﹍就把他們擺著吧！失業救濟金的數目大方一些，讓他們夠過日子就好，反正他們都會自己到國外去找工作，輿論不會支持他們的。」

「是啊！」林部長覺得這年輕人就像自己的黑暗面一樣，總是能夠幫助自己面對無法正視的念頭或抉擇，畢竟這就是這個國家一路走過來的方法，由國家出面提出一個願景，同時規劃完整的藍圖，再由教育或是稅制獎勵等方法，鼓勵大家迎合這個藍圖，可是等到這個藍圖不適用、又有新的藍圖誕生時，那些迎合就舊藍圖的人又會被毫不留情的給拋棄。

早期有加工出口貿易，近期有電子晶圓代工，最新一波則是「軟性創意工業」，規劃出這個藍圖的人就是林部長。全台有兩百萬本國就業人口，有一百五十萬都是從事這向「軟性創意工業」，農業與製造業已經佔不到千分之一的比例，藉由租稅優惠和補助政策，台灣生產的電玩、影劇、漫畫、小說，成本品質突飛猛進，不到五年的時間就取代日本成為亞洲第一輸出大國，每年經濟成長率都維持在五個百分比之上﹍﹍

面對這些數字，還有海內外數不盡的讚譽聲，林部長也不能否任自己內心是有些許的自傲，仕途一帆風順，家庭幸福美滿，生活中唯一讓自己不順心的，就只剩下自己也罹患了「福爾摩莎症候群」一事。

「媽的！死印度阿三！」司機老王忽然放慢了原本相當暢快的車速，對著道路旁的交通管制抱怨著，那是個安置廣告招牌的施工現場。林部長一望，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那是個政府編列預算的政策宣導標語，可能是因為施工人員不懂中文，所以把字貼反了，原本是：「御宅族需要你。」

沒多久，老王又恢復了本來的車速，林部長也繼續專心再手中的資料。

沒什麼新奇的，不外乎是一些警告性的數字，例如外勞引進人數又創新高，本國技術性勞工移往第三方尋找出路的數字又創新紀錄，還有一篇學者提出的研究報告說：台灣的軟性創意產業已經開始呈現「封閉式過熱狀態」，除了少數作品可以外銷並且帶進收入以外，基本上都是遵循著成年者生產、未成年者消費、未成年者為了消費而向創作者要錢、創作者為了供給未成年者消費而繼續創作賺錢﹍﹍的無限迴圈，整體國家已經鮮少有實質生產行為進行。

最後看完那篇報告，林部長想都沒有想太多就把它放到一邊，根本沒把它放在心上。

然後頭痛又回來了，半個小時之內連續發作。林部長趕緊拿出藥罐子又吞了顆藥。這時候，車子經過舊總統府前，那裡早就被改建成新的會議展示中心，現在一年到頭，幾乎都有不同主題的同人誌展售會或是國際級書展，看到早上八點就有一場串人龍準備進場，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興奮忘我、全心全意沉浸在動漫畫中的表情，不知為何，林部長的頭反而痛的特別厲害，這次醫生大概會建議他服用兩倍的藥量來止住頭痛。